他注意到沈知时自己吃得很少,更多时候是在照顾学生们的讨论,引导着思路,偶尔才动一下筷子,碗里的饭菜下去得很慢。
当目光再次掠过沈知时面前那碗几乎未动、已然不再冒热气的菌菇汤时,林叙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,指节透出些许用力的白色。
他沉默了几秒,唇线抿得更紧,像是内心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短暂挣扎,终于下了某种决心。他忽然放下自己的筷子,拿起手边干净的白瓷汤勺,动作有些生硬地、带着点义无反顾的意味,伸向餐桌中央那个盛满山菌与澄澈金黄汤汁的汤盆。
沈知时正侧头和唐小棠说着关于下午分工的安排,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林叙这突兀的动作,他流畅的话语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。
他没有转头,甚至没有改变与唐小棠交谈的姿态,只是不着痕迹地、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面前那碗一口未动、温度正好的汤,往林叙的手边轻轻推了推,动作轻巧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。
林叙伸向汤盆的勺子骤然僵在了半空。
他的手臂悬停着,目光落在被突然推到自己手边的那碗汤上——里面饱满的山菌沉浮在澄澈的汤汁里,散发着淡淡的、诱人的香气。
他握着勺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悬停的手臂显示出内心的挣扎。
最终,那只伸向公共汤盆的手,极其缓慢而僵硬地转向,落回了自己空着的汤碗中,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。
他没有去碰沈知时推过来的那碗汤。一种无声的拒绝,或者说,是一种对刚才那瞬间冲动的不自在的撤回。
沈知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,如同水面上一闪而过的微光,却并未多言,也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,神色如常地继续与唐小棠说完未尽的话语。
一顿饭就在这略显微妙、暗流潜藏的气氛中缓慢进行。林叙如同一块沉默的、被流水冲刷的礁石,被包围在知识与年轻活力的潮水里。
他吃得很少,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聆听,将自己存在感降至最低。
只有当沈知时偶尔将话题引向结构力学核心或是承重分析,目光转向他,询问他的专业意见时,他才会抬起眼,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精准无比的关键词或是一句短促的结论,随即再次陷入沉默,将自己重新藏回那层无形的保护壳之后。
只是,那一道道投向沈知时的、快速而隐秘的、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,却始终未曾真正停歇。
沈知时率先放下筷子,用餐巾擦了擦嘴角,然后看了眼腕表,转向身旁始终沉默的人:“图纸和上午的影像数据,下午再整理吧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林叙耳中,“你脸色不太好,先回房间休息一下。三点准时和陈工碰头,讨论初步方案。”
他的语气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建立在客观事实上的关切,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令对方感到被怜悯或被安排的敏感地带。
林叙一直无意识拨弄着碗里最后几粒米饭的筷子顿住了。他抬起头,镜片后的目光因浓重的疲惫而显得有些迟滞涣散,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缓缓聚焦在沈知时脸上。
他想开口,想说“不用”,或者“我可以”,但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沉重疲惫感如同山峦压下,连发出一个音节、组织一句完整反驳的力气都吝于给予。
他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,接受了这个于他而言最有利、却也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莫名涩然的安排。
他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,拿起一直靠在桌腿旁的、装着重要图纸的黑色图纸筒,动作明显迟缓地站起身,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“图纸先放我这吧,下午碰头时一起看。”沈知时很自然地伸出手,再次靠近。那股清冽的、仿佛能涤荡疲惫的茶叶气息随之而来,如同无形的安抚剂,悄然弥漫在林叙周围的空气里。
林叙的手指在冰凉光滑的图纸筒上紧了紧,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,最终还是松开了手,将它递了过去。
两人的指尖在图纸筒交接时不经意地轻轻擦过,沈知时指腹温热的触感与他自己指尖的微凉形成鲜明对比,那短暂的接触让他如同被细微电流穿过般,迅速缩回手,垂在身侧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“谢谢。”他的声音低哑干涩,像是被砂纸磨过,带着熬夜和少言寡语留下的痕迹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沈知时接过图纸筒,目光在他写满倦意、血色不足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,那目光里沉淀着不易察觉的担忧。
林叙没再说话,近乎仓促地转身,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。他的背影依旧挺直,维持着惯有的、不愿示弱的姿态,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沉重与勉强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追随着他——队员们的,或许还有好奇——但其中最清晰、最无法忽略的,是沈知时那道沉静而关切的目光,像春日午后穿过窗棂的阳光,稳定地、温暖地落在他微僵的背脊上,竟带来一丝奇异的、不容忽视的、熨帖的温度。
他一步步踏上有些年头的木制楼梯,脚步声在相对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响,与楼下隐约传来的、属于团队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。推开“松涛居”那扇沉重的、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,熟悉的、带着旧书和木头味道的静谧感如同暖流般包裹而来,瞬间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浅色窗纸,变得愈发柔和,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温暖的光晕,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、如同跳跃的金色精灵般的尘埃。
房间里,还残留着极淡的、属于沈知时的茶叶清香,这气息在此刻空旷安静的房间里,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、让他紧绷神经得以松懈的安心。
林叙反手轻轻关上门,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,深深地、缓慢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那令人安心的、熟悉的气息彻底吸入肺腑,驱散盘踞在体内的疲惫与混乱。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床边,几乎是脱力般地坐下,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睡眠的抚慰,大脑却异常活跃,不受控制地将各种画面碎片般闪现、纠缠、放大。
昨夜黑暗中,那隔着不到三尺距离,炙热得几乎烫人、仿佛能穿透黑暗与心防的注视。